近期复旦大学文科资深阐发、闻明古代文体酌量众人陈尚君纂校的《唐五代诗全编》（下文简称《全编》）谨慎出书色尼姑 成人，可谓“一部书成宇宙惊”。学界称许陈尚君“继往哲，开来学”，《全编》的出书“是中国现代文史学界的荣誉”。

《全编》并非清编《全唐诗》的“升级版”，陈尚君在重辑编纂时有一套全新、完满、严实的体系。尤其是针对清编《全唐诗》存在的误收漏收、诗东谈主诗作类似等风物，他在充分接管现现代学者唐诗考辨后果的基础上，作念了大都唐诗辑佚和辨伪责任，诞生了“让唐诗回到唐朝”的目标，竭力归附唐诗蓄积造成的经过，基本惩办了唐诗的启动样貌如何、通过哪些阶梯保存于今、在运动传播经过中发生了哪些变化、如安在这些扯后腿变化中归附唐诗的底本面庞等学术问题。

唐诗名篇昨今不同

陈尚君在纂校《全编》经过中，对每一首唐诗在历代图书中的保存和流传情况都进行过梳理，酌量后果响应在书中，等于诗歌正文后所附的文件出处、本领记载和编者按语。借此不错发现，有些咱们从小就最先吟哦、耳熏目染的唐诗名篇，诗题、正文被误传于今，已非作家创作时的启动样貌。

起初是诗题被误传者。这种风物在传世的唐诗中终点遍及，产生的原因也相比复杂。比如，张继的那首“月落乌啼霜满天”诗，当今险些所有中国东谈主都知谈题作《枫桥夜泊》，并且于宋初所编《文苑英华》中即为此题，但在影宋本《中兴间气集》中则题作《夜宿松江》。《中兴间气集》是唐东谈主高仲武编成的一部现代诗选，离张继死一火仅三五年，比《文苑英华》早200年。由此臆度，《夜宿松江》更可能是诗东谈主原题。

天然，诗题被改换、误传得最谬妄的，还要数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此诗在南宋咸淳本《李翰林集》中题作《梦游天姥吟留别诸公》，在宋本《河岳英灵集》卷上题作《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明代以后的诸多唐诗选本和清编《全唐诗》都题作《梦游天姥吟留别》。《河岳英灵集》为李白同期代的盛唐东谈主殷璠在天宝年间编选的一部现代诗选，今存宋本又最早，故《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应该接近诗东谈主原题。而《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一诗题，零落“留别”的对象，语句欠亨，可是因为《唐诗三百首》等通行文本的影响太大，遂以谣传讹，于今仍真切东谈主心。

其次是诗歌正文被改换者，在传世的唐诗中比比王人是。其中最闻明的是李白的《静夜想》，当今通行的唐诗选本和语文讲义多作：“床前明蟾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折腰想故土。”陈尚君在日本学者森濑寿三阐发酌量的基础上进一步溯源，觉得原诗应作：“床前看蟾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折腰想故土。”而改换者有两部书，一是明东谈主托名元闻明诗东谈主范德机的《木天禁语》，改作“忽见明蟾光，疑是地上霜。出手望明月，折腰想故土”。二是明李攀龙《唐诗选》，改作“床前明蟾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折腰想故土”，竟成为自后的通行文本。

因此，咱们在濒临这些唐诗名篇时，固然仍可按照通行本去朗诵、观赏，但若是要更好地贯通作家得意，如故应该知谈作品原貌。

唐代诗东谈主严谨谨慎

在咱们大多数东谈主的心目中，唐代是一个盛产天才诗东谈主、神童诗东谈主的时间，这些神童和天才在作诗时，不时不联想索、一气呵成，诗成后也无用修改，即为佳作。如明清之际黄周星称许李白“盖他东谈主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长处”。今东谈主余晖中在《寻李白》中也说李白“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其实，这都是对唐代那些天才诗东谈主终点是李白创作经过的误会。

在辑校李白存诗时，陈尚君发现李白诗歌的不少异文，是由于作家我方的改削或增补而产生的，而从敦煌出土的伯二五六七号卷子（后文简称“敦煌本”）所存李白诗43首，应源于李白诗歌的早期传本。将敦煌本与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宋咸淳刻本《李翰林集》对比，咱们不错知谈李白对作品增删修改的一些情况。

据陈尚君酌量，在敦煌本所存李白诗中，增删一句以上者有8首。如各人相比熟习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在敦煌本中与蜀刻本《月下独酌四首》其二（“天若不爱酒”）合为一首，题作《月下对饮独酌》，且正文缺“已闻清比圣，复谈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须求忠良”四句，应是李白此诗的初稿。《蜀谈难》中“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敦煌本与《又玄集》《唐文粹》王人作“横河断海之浮云”，应是较早之文本。《将进酒》“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几句，是明清通行文本。宋蜀刻本后二句作“进酒君莫停”，《李诗通》《文苑英华》《乐府诗集》《全唐诗》“进”前有“将”字，《文苑英华》《乐府诗集》后一句作“杯莫停”，敦煌本与《河岳英灵集》《唐文粹》无此二句，知此二句为后补。“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敦煌本后句作“请君为我倾”，是我为你歌曲，你为我倾酒，可能更接近李白原诗。

相比有趣味的是李白诗中对我方早年参加长安城中斗鸡徒群殴事件的两度诠释。《话旧赠江阳宰陆调》是李白赠予旧友陆调的长诗，可能作于天宝六载（747）居金陵时。诗中有云：“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君开万丛东谈主，鞍马王人辟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斗鸡是开元年间令郎天孙热衷的看成，李白初游长安时曾参与其中。在一次群体宣战事件中，李白为恶徒所围，幸得陆调相救才得以免厄。但在宋蜀刻本、咸淳本此诗下，王人注有此诗的另一文本，对此事诠释愈加闪耀：“我昔北门厄，摧如一枝蒿。有虎挟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来组织，呵吓相煎熬。君披万东谈主丛，脱我如貔牢。此耻竟未刷，且食绥山桃。”陈尚君觉得，《话旧赠江阳宰陆调》如斯改削，线路李白对起初文本中过于渲染我方之难受不胜，且波及陆调之早年声誉与自后为政感到动怒，因此有此改作。

天然，从《全编》提供吞并首诗的多样版块异文中，咱们还不错找到其他诗东谈主我方反复修改留住的记载。这些记载告诉咱们，唐代的闻明诗东谈主中不仅杜甫是“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其七）、“语不惊东谈主死不时”（《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即便如李白，相传早年曾经三拟《文选》，可见学习气派极其谨慎，创作经过异常严谨。

唐代是诗歌的朝代

唐诗在那时的流传是学术界早就最先温雅和酌量的问题，可是要问唐代庶民中流传的究竟是哪些作品，哪位诗东谈主的哪首作品被唐代东谈主援用最多，大多数东谈主包括一些稀奇研治唐诗的学者也有时能文牍上来。陈尚君《全编》提供的谜底，省略会颠覆不少东谈主的领路。

据陈尚君酌量，在唐代被东谈主援用文本最多的一首诗，是中唐前期于鹄的《古挽歌三首》其三：“阴风吹黄蒿，挽歌渡秋水。车马却归城，孤坟月明里。”在今山西长治市域出土墓志盖中，此诗照旧发现二十多例，语序、时令、景不雅都有不同进度的改写。现有这样多文本，并非此诗有何等优秀，乃至无人不晓，只是因为它是中唐至宋初泽潞石刻工匠手中刻在墓志盖上的一件圭表文本，因为需求对象的不同，以及工匠及时系念的差异，造成杂沓有致的多样近似文本。

《全编》还收录一批长沙窑瓷器题诗与敦煌发现的学郎诗，从中咱们不错了解唐诗在唐代基层社会的流行情况。

在湖南长沙望城县铜官镇至石渚湖的唐代窑址出土的瓷器上，发现题诗总额跳动一百多首。这些瓷器题诗的题材主要有饮酒、挂家、怀东谈主等类别，其中劝善诗的数目相比多，如“东家种桃李，一半向西邻。幸多余晖在，何故不与东谈主”，是说邻里要温暖相处。再如“凡东谈主莫偷盗，行坐饱酒食。无用说东西，汝亦自绦直”，教东谈主莫偷盗，要作念廉正之东谈主。这些题诗的原作家大多无考，但也有些作品不错看出是从文东谈主诗改写过来的。如白居易的名篇《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长沙窑瓷器中有两个文本。其一云：“八月新丰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色好，能饮一杯无？”另一为：“二月春丰酒，红泥小火炉。今朝天色好，能饮一杯无？”再如王维《终南别业》中的名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出当今长沙窑瓷器题诗中：“破镜不重照，落花难上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被硬性拼合，违和感太重。唐代一流诗东谈主中，其实只须白居易、王维、刘长卿三东谈主的作品被长沙窑题诗采据改写，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各人的作品，都莫得投入这个圈子，在某种进度上响应了他们对那时民间的影响远远不如当今。

20世纪初以来，从敦煌藏经洞、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出土的写卷中发现的唐代少年儿童的习字杂抄、写经尾题诗，被学界称为学郎诗。这些作品响应了唐代西北地区学校的诗歌流传情况，可算是那时的校园文体。其中有响应学郎东谈主生梦想的，如“学郎身姓□，长大致东谈主求。堆亏急学得，成东谈主作都头”。诗抄在国度藏书楼旧藏位六八《百行章》后，署“庚辰年正月十六日，净土寺学使郎邓保住写记叙也”。从那时学郎诗的抄写轮番看，这位姓邓的学郎有时是作家。还有感想父母养育之恩的，如“由由天上云，父母生我身。少来学里坐，当天得成东谈主”。此诗现有好几种文本，如中国书店藏永安寺学郎张宗之写本首句作“云云天上去”，末句作“长大得成东谈主”，可见其在那时流行之广。天然，最有趣味的如故唐代学郎空想下学、休假的诗。“竹林清邑邑，伯鸟取天飞。今朝是沐日，且下学郎归”，是敦煌学郎的期盼。“写书当天了，先生莫嫌迟。明朝是沐日，早下学生归”，则是吐鲁番学郎卜天寿的心声。并且这首诗还出当今沉以外的长沙窑瓷器上，题为“竹林青付付，鸿雁向北飞，当天是沐日，早下学郎归”。看来空想憨厚不要拖堂，早点下学，是古今学郎的共齐心声。

唐诗创作之雀跃及在那时流传之庸俗，咱们今天很难想象。中国事诗的国度，唐代则为诗歌艺术达到巅峰的朝代，其时间风貌、文化习惯，以及唐代文东谈主社会的多元生态，在一首首唐诗中精彩呈现。

（作家：杜晓勤色尼姑 成人，系北京大学汉文系阐发，本文原载于《光明日报》2024年8月31日第12期）